外公离开我们有一段时间了,我却还是老梦到他,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过,一如既往的注视着我。
外公很小就失去了双亲,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在亲戚家帮工讨生活。亲戚对他很苛刻,老说他吃白食。有一次下雪的时候外公放的牛不见了,外公吓坏了,光着脚丫子在雪地里寻了整整一夜。
艰苦的环境没能压垮外公,反而让外公长得格外强健。外公的身材非常的魁梧,力气也大得惊人,干活更是一把好手。那时候外公和一些穷苦农民打柴到四五十华里的一个镇里卖,别人都是用独轮车推个两百来斤,外公没有车子,每次都是用肩挑着三百斤左右的柴一天走一个来回。农村插秧时为了使每行秧插得笔直,一般在第一行秧的时候用一根引绳作牵导,外公却不用这样,他把扁担往田埂的另一头一插,然后用眼瞄一瞄,就背对着那根扁担开始插秧苗,插到头时,第一行秧苗总是刚好正对着扁担。我稍大一点也开始干农活,对于这样的插秧方式别说试,连想都不敢想。
外公的能干和他的一穷二白一样,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出了名。在外公十六七岁的时候,有一个家里孩子众多,难于养活的粘点远亲的亲戚就把一个八岁的小女孩送给外公,那时候叫童养媳,这就是我的外婆。以后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十三年。
外公外婆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,前六个都在养到一到两岁的时候生病没了。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养成时外公都快四十了,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时外公已经五十四岁了。这注定了外公一辈子的贫穷。
所幸熬到了解放后,外公分到一所老房子,一家人总算有了个栖息之所,外公也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光。由于外公的能干,出身最底层,他担任了一个几百人大村子的保管员,相当于二把手吧,并很快入了党,还连续好多年被评为劳模。解放初期的那些年,生活依然艰难,很多村干部为了生计或多或少的都干一些损公利私的勾当,但外公从不为所动。由于他的耿直和格格不入,很快受到了大家的排挤。
外公用他的话说没有进过书院的门,但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和韧劲,一个字一个字地记,最后竟然把常用字都认识了。他又用同样的方法跟着一位老军医记了不少中医药方,还和一些三教九流的人学会了卜卦。村里人有个折骨伤筋什么的,总爱找外公来医治。又或者谁家的牛啊什么的不见了,也爱找外公卜上一卦。就这样外公在乡里乡亲之中还颇有威望。
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已经六十岁了,或者是长期的体力透支加上营养不良,外公的身体已经很差了。于是他开始戒烟,戒酸,戒辣,情况才好转了点。但下地干活却有些力不从心了。于是外公的几个儿女又重复了外公的老路子,很小就开始挑起生活的重担。其实几个舅舅和小姨都是读书的料,考试都是第一名,但各自都只上了短短不等的几年学就退学了。这成为了外公子女们对他的最大不满的地方。
外公最为热衷的是向别人讲故事,俗称讲古。他的肚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,而他的记忆力又极好,从来都不会讲岔了。每遇到别人来他家串门,他讲不到几句话总能引出一个故事来,他讲起来总是绘声绘色,滔滔不绝。后来家里人都听烦了,每次他又想引出故事时大家都极力阻止,不行的话就都走开,他才赧然而止。那时我还小,不觉其烦,反而觉得是一种难得的消遣,并且总是爱模仿他讲故事的方式说给别的小朋友听。读书后有一次看到一本我们县城的民间故事集,看完后觉得比我外公讲的差得远的去了。突然间我不禁异想天开,何不把外公讲的故事也记录下来,说不定比这本还好看呢,名字就叫《听外公讲古.》好了。我很兴奋,立刻起笔,但写不了一章就放弃了,怎么写都没那个味道,后来才想明白,外公讲故事时的投入,独有的语气,神态及肢体语言赋予了故事极大的渲染力,甚至超过了故事本身,而这是我没法记录的。
外公的脾气很大,对子女也很严厉,子女们活没干好或不听话总会遭来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。他又极其注重礼节,吃饭的时候都有很多规矩,我们小时候因为这些也没少挨骂。他的思想也很顽固,例如他不准子女外出闯荡,遵循的还是父母在不远游的那老一套。子女大了,都成家了,他自己也老了,他还想要大家都遵循他的意思办事,结果是大家都反对他,害得他老生闷气。
我考上了S市的一所不入流的大学,外公很是引以为傲,在他看来我或许就如古时候举第登科了吧。他拉着我的手,说了很多慷慨激昂的勉励的话,吓得我直向他解释如今上学与以前的不同,他摆摆手,不由我分说,依然故我,沉浸在想象的自豪中。
我工作后,外公更老了,身上除了骨头就是枯槁的一层皮,没有一点多余的肉,那么魁梧的一个人,居然还不到百斤。岁月把他所有的精气神都消磨光了,唯有眼睛依然锐利。他脾气依然很大,但讲话已然没有了中气。
由于工作的关系,我全世界到处飘荡,常常每年只回家一次,每次我回去他都要来我家看看我,将要离家的时候,他也固执地一定要来送我,给我祝福。这对一个将近九旬的老人而言,是多么的不容易啊。每当这时候我心都满满的,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,都有他殷切的目光注视着我,给我关怀,给我力量。
曾有好几次他都差点离开我们,但一次次他都神奇地挺了过去。他从不忌讳谈论生死。他曾对我说他不害怕死,但他还想活下去,说他一生看了好多好多的事,还想继续看下去。
2010年的三月底,我休假参加培训,中间回了一次家,去看了他一次,他精神比上几次看他时都好,我很高兴。他絮叨着说好久没看到我儿子了,让我什么时候抱着给他看看,我答应培训完就带儿子去看他。
五月的一天,在厦门接到妈妈的一个电话,说外公快不行了,让我叫叫他,我拼命地叫他,他轻轻地答了,没力气说更多的话了。我心里一阵慌,想想是不是要赶紧回去。这时候已经没有汽车了,唯一的方式只有做飞机了,但两边的飞机场都很远,时间也要很久。我逡巡着。
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面临失去最重要的人,还在天真的想,这次他或许也会和前几次一样挺过去的,至少会挺过一阵子,上次看他精神还挺好。但心里还是隐隐发慌,这天晚上一夜辗转难眠,一闭上眼,老是他的影子飞来飞去。凌晨四点,收到爸爸的短信,说外公走了,我感觉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一下子就塌了。
第二天急匆匆坐车赶回去,下车时忽然大雨如注,一下子就将我全身浇湿了,我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。我想他就是怕我当他走的时候我没法在他身旁,才选了个我在的时候离开,而我却不懂得珍惜,愚蠢地错过了送他最后一程!这是我一个永远的不可弥补的遗憾,更是对他极大的亏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