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理来说,母校,人们常会想起自己孩童时代的小学校。或是在一座旧式的庙宇之下,或是在孤寂的一圈围墙之内,或是在一棵高大的古树旁。我的小时候的乐园已经不复存在。逆水行舟吧,中学校也已“拜拜,我的蟋蟀们”一样,只有我的师范了。
它在西湖的南线上,长桥一边,玉皇山麓之下。两扇镶有花边图纹的大铁门静静地闭着,边旁有一扇小小的便门,透过铁栅的空隙望去,仿佛深深地锁着一股幽静,让人想起《蝴蝶梦》上那所庄园的铁栅的大门。飘曳着树影,给人一种梦幻般的风景。梧桐树分列在两旁伸向远处,真是“梧桐深院锁清秋”。沿着裂缝如图,落叶如斑的细石水泥路,不远分叉出两道,好有种“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/可惜不能同时去涉足/我在那路口久久地伫立”的意韵。中间是一直径有十几米的圆形花坛,一棵特别高大的巨树遮掩了附近的阳光,显得越发的神秘。也许是深得江南园林的造诣,大门内的底细不可一览无余的意境。象曲院风荷那座假山给人太突兀冒昧,花港观鱼那一坡草坪又太开门见山了。
向左侧的小径前行是一花园。有池塘、小亭、石马、露天石凳、圆桌,参差的树木,还有各式说不上名的花草。那儿我们是极少去的,距教室太远了,除非上音乐课时有那份闲情,顺便去那儿溜达一下。离开小径,斜穿而过,望着不太显眼的池塘,每每读到谢灵运的“池塘生春草”时,觉得这池塘特别的美,有种特别的灵气。见方的池塘水清鱼静,荡着细小的浮萍,横斜的树枝的倒影,其间还映落着几朵悠闲的白云。整个花园因此生动了起来。右侧的小径有长长的黑板长廊,若是夜晚几盏小灯微弱的光线在茂树间跳动,月光是极难进来的,幽深玄奥,带几分胆颤的冷落,那更是一种难忘的寂静。之后便是通向教学大楼、宿舍、游池,再向左折去便是山脚下的食堂了。
它不像在城区的校舍熙来攘往,高自标置的样子,也不像城外的校园人工斧印十足却偏要装出一副雍容而雅的仪表。它落落大方,泰然自若地在树林草坪之间,依山傍湖,是一区有围墙的风景幽处。唯一特殊之点就是没有西湖十景的碑碣,留下帝王们的风雅墨迹名胜。它的附近有雷峰夕照、南屏晚钟、柳浪闻莺,但它也确有一块牌匾立着:杭州师范学校。论书法,也并不比前者逊色。
校舍的建筑大都是青砖黑瓦,唯独教学楼是两层的结构。很古朴、方正、庄严,既有江南小舍的悠雅,又有几分北方建筑的王者风范,既排列井然,又错落有致,不仓猝,也不拥挤,与江南的树木和谐统一。
白天若到凤凰山靠万松岭一侧的半山腰俯视校园。苍翠叠叠,房舍依依,草坪被白色的小径分隔得宛如纵横的阡陌,怡然自得的模样让人想起桃花园的境地,是一方乐土;若是烟雨朦朦,便会生出烟霞,以为是神界仙境;若是夜晚,点点星灯从茂密的树林间透出,充满若即若离的境地,想伸手摘星,却又遥不可及。余秋雨的《西湖梦》说,西湖的风景太过于玄艳的造化,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,叫人难以长久安驻,而校园一带却让人留连忘返。难怪,邻舍的疗养院怎肯搬迁,怕离了此地,再没有更悠闲的去处了 。
十年浩劫之后,百废待兴,尤其人才,而师资又 严重短缺。因而在七九年重建培养小学教师的师范学校。同年招收首批也是唯独一次的高中生作为打响新战役的重兵,一批有才学有经验有素养的老师又被重新招集起来,其中有陆斐琼、李成方、杜超产等。有的都已年过花甲,但为了教育事业,重返教坛,追回逝去的青春年华。当时的课程有心理学、教育学、教材教法、语音基础,美术、音乐等。
陆老师教语文教材教法,却喜欢讲授时事。个不高,背略驼,短发,清瘦,细小的八字眼,神却灵活,微带苦涩的笑容,六十几的年纪,脚步却还矫健。她每天要挤车上下班,而且是杭州最为拥挤的那些路车。讲课富有生气,有鼓动力。讲到精彩入神处,或热情洋溢处,爱用拿粉笔的右手一挥,半空中画一个句号式的符号,然后双手反叉在身背,在讲台的左右,踱过去又踱过来。不喜欢她的课可以不来,但绝不许形留神飞,如在课桌下藏本杂志之类书看,她决不手软,毅然地夹起讲义,退出课堂。
李老师是我的班主任,稍高的模样,丰满的瓜子脸,有些鹰勾鼻,却增添了几分威严。他和陆老师们在那羞耻的年代下过乡,被自己的学生推进牛棚,套上罪名的纸牌,画上粗黑的叉字。他们是侥幸地从死神前爬了过来,但几个同事可没那么幸免了,被埋进了记忆的黄土里。于是,他常用“君子坦荡”来消解自己。有一次,在上安徒生童话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这课,班里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,是来随堂听课的。前门后门都被堵上了,课桌的过道上也坐满了人,连靠楼道走廊的玻璃窗边也高高低低探满了头。这下他有些紧张了,脸崩得紧紧的,连微笑也僵硬了许多。他平时喜欢把眼珠子往上一抬,憋着嘴,扮一副天真的思考状,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。他尽可能地镇定,让粉笔字写得方正,微起波澜,却很有力度,如他的名字:成方。板书有脉络条理。可学生们还是不卖帐,一个个好似做了亏心事,抬不起头来,像跟老师绞劲似的,黑鸦鸦的呆诺木鸡。被提问到的勉强站稳发软的双腿,支撑摇晃的身子,低着脑袋,涨红了脸,最后无奈地抬起了头,现出一脸的茫然……班主任只能自问自答了。下课铃声一响,我们都乘着香喷喷的烤鸭的插翅,飞一般地去见“天国”了,不知他回办公室见什么去了。倘若现在能弥补那时的过错,我一定高高举起曾经紧张得发僵发汗的手,回答所有的问题,让那些爱挑刺的观摩者们目瞪口呆,啧啧称赞,为老人家争些口碑。他还算开朗,在别人都有好听的职称时,仍然是个讲师,但也有安慰,在古典文学里,弄弄红学,为八戒平平反等等,不亦乐乎。
杜老师的个儿不高,行动却很有神韵,不是有几根白发,而是浮一层薄薄的白云。说话声音宏响,更不用说讲课了,因而他上的课学生是无法打瞌睡的。他教我们政治,我是他的课代表。他喜欢边板书,边把内容高声咏读,我们可以不看黑板快速笔记。他写满了黑板,我们也记全了笔记。继续板书时,他会耐心地询问,记全了没有,而急性的男生就催促老师擦掉内容,继续笔记。可杜老师还会等几个女生,因为她们的笔记讲究工整、美观,那些想逞能的男生也只有无奈地睥睨她们几眼而已